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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那女子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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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外古道,小酒館。

呼嘯的北風無情刮過蕭條的荒野,裹挾著凍得梆硬的砂礫,狠狠拍打在厚實的門板上,將它晃得吱呀作響。

屋外罡風肆虐,屋內卻溫暖如春,熊熊燃燒的柴火堆將整間酒館都烘透了,幹燥溫暖的空氣中泛著一股混雜著酒氣、肉香以及汗臭的覆雜暖意,混沌而黏膩,熏得過往歇腳的疲憊旅人昏昏欲睡。

說關外荒涼,確實如此,但也並非全然沒有人煙。

因為關外盛產雍容華貴的皮毛、價值連城的鹿茸人參,每年都會有許多商人甘願冒著大風大雪來走一趟。若是順利,一筆買賣的利潤就夠花半輩子了。

而除此之外,卻也有許多在中原犯了事兒的亡命之徒流亡到此。地廣人稀,千裏之遙,保不齊就能逍遙法外。

酒館前頭吃飯後頭住宿,大堂裏橫七豎八擺了十五張四角方桌,每張桌子都坐了幾個人,喝酒的吃飯的劃拳的,吆喝震天,亂哄哄鬧成一團。

突然沈重的吱呀一聲響,刺骨涼風裹挾著無數紛揚的雪片,伴著一道纖細的人影從推開的門縫中擠了進來。

眾人下意識擡頭望去,詫異地發現來人縱使穿著厚重的皮襖也難掩身姿窈窕:

是個女人!且極有可能是個年輕女人!

在寒天動地的關外,最缺的就是女人,時候久了,看母馬也難免覺得眉清目秀,更何況如今眼前來了個貨真價實的。

莫名的狂熱席卷整個大堂,不少人趁著酒勁兒大聲喊道:“姑娘,來喝酒啊!”

來人大約已經在風雪中走了許久,衣服上堆滿冰雪,結實防水的鹿皮長靴也幾乎濕透了,被酒館內撲面而來的暖氣一烘,原本結了冰碴的發梢和衣角滴滴答答融下雪水,很快便在腳下匯成晶亮的一小汪。

她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肩頭雪花,這才擡起被面罩和帽子捂得嚴嚴實實的臉,不緊不慢將酒館內掃視一遍,徑直朝著中間那張只坐了兩個人的大桌走去。

那兩人心頭一喜,旋即對視一眼,隱隱升起一股競爭意識,都本能地理了理臟兮兮的衣服。

“要兩斤肉,兩個面餅,一壺酒。”那姑娘眉眼稍彎,面罩下似乎微微笑了笑,直接在他們中間的空位坐了。

關外苦寒,作物本來就少,又是這個時節,想吃菜蔬是不可能的。而即便是肉,也是店家打到什麽,就做什麽,沒得挑。

來了一位年輕姑娘,還是位很漂亮的年輕姑娘,連小二都殷勤許多,不多時便舉著托盤端了上來,還不忘貼心叮囑,“您慢用,酒也熱過了,小心燙。”

那姑娘頷首示意。

小二一下子呆住了:

燈火下湊近了才發現,這人兩只眼珠子竟一黑一藍,琉璃似的清澈透亮。

這樣的眸子放在貓身上必被奉為佳品,但擱在人臉上……怎麽看都透著一股妖冶。

邊關有句老話:人生異瞳,必為妖邪!他不由得打了個哆嗦,方才興起的一點旖旎頓時煙消雲散,垂著頭跑走了。

關外百姓作風豪放,烤肉也是一整只獵物穿在架子上,慢慢轉著烘烤,誰要點了,便直接用刀子切下對應的斤兩,整個兒放到盤子裏。

烹飪方法顯而易見的粗糙,只灑了一點粗鹽,但這裏的人大約從會走路就開始接觸烤肉了,火候很棒。

外皮金黃,邊緣微微帶一點焦,豐富的油脂覆蓋著瑩潤的一層,沿著肉塊的紋理極其緩慢地滑下來,在粗黑的盤子裏匯成淺淺的一汪。

那姑娘從腰間拔出短刃,隨意往袖口擦了兩下,一刀切下去,外皮發出極其細微的“哢嚓”脆響,積攢已久的熱氣從裂縫中爭先恐後擠出來,露出裏面微微泛著鮮紅的切面。

豐沛的肉汁洶湧,她迎著熱氣割了一塊,將烤得表面焦黃的面餅從中間剖開,夾入烤肉後放入口中大力咀嚼,另一只手直接拿起酒壺啜了口。

肉是粗肉,酒是濁酒,餅是糙餅,但對一個已經餓了兩天的人來說,實在是無上美味。

油脂和麥香在唇齒間迸裂,餓到幹癟的腸胃緩緩充實,久違的熱量開始沿著全身游走,肉食的原始香氣與劣酒的怪味混合在一起,重新形成了一種關外特有的風情。

“敬活著的人。”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,連日來在雪窩裏摸爬滾打的辛苦煙消雲散。

她也不過十八、九歲年紀,唇紅齒白十分俊俏,偏又長了雙異色貓眼兒,此刻瞇眼享受的模樣像極了驕傲的貓兒,無聲無息地透出誘惑,看得人心頭發癢。

同桌的兩個漢子本能地咽了口唾沫,下腹處陡然升起一團火,硬得像鐵塊,燒得快炸開了。

他們都已記不得多久沒摸過女人,哪怕來的真是個妖精,能一夜風流也值了!

那姑娘忽然歪頭看向左邊穿黑袍的青年,手中小刀仍是不緊不慢地剃著骨頭,“張斌?”

笑容僵在張斌臉上。

他來關外的事無人知曉,連住店用的都是假名字,這女人分明與自己素不相識,怎會一口叫破自己的身份?

他下意識瞥了眼對方手中的刮骨刀,只覺那一下下仿佛割在自己身上,額頭漸漸冒出來一層冷汗。

同桌的另一個漢子覺出不對勁來,反手握住腰後刀柄,慢慢站起身,緩緩退到另一張桌上去了。

一時間,大家竟都顧不大上吃飯了,咀嚼聲、筷子磕碰聲、談話聲消失的無影無蹤,一個個都分神來觀察這邊的情形。

酒館內熱氣很足,那姑娘便將外頭的皮襖和圍脖都脫了,抖抖雪水,請小二掛到火爐邊烘幹,又從懷中掏出一張告示抖開,“張斌,去年七月二十五華山腳下、九月二十日勍香鎮、十一月二十三日譚家口……共計奸殺女子九名,被捕後砍傷衙役越獄外逃,官府連同家屬合計懸賞四百五十兩……”

張斌腦袋裏嗡的一聲,面上兇光畢露,抽出腰間匕首狠狠朝她刺去!

他快,那姑娘更快,像頭頂生眼似的,還低頭看著手裏的紙時,雙腳便在地上一蹬帶著凳子退了開去,起身反手一探就捏住了他的後頸,然後直接把人臉朝下狠狠砸在桌子上,震得杯盤碗碟哐啷啷響成一片。

張斌被這一下砸得頭昏腦漲,兩道鼻血橫流,腦袋嗡嗡作響、眼前金星直冒,整個人都軟爛了。

一切只發生在瞬息間,桌上的酒壺被震翻,渾濁的酒液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在地上匯成一汪。

細微的水滴聲在死寂的酒館內被無限放大,旁邊幾桌的客人針紮耳朵似的驚了一跳,齊刷刷往後挪了幾尺,生怕待會兒有血濺到自己身上。

張斌被自己的鼻血嗆得咳嗽起來,“你到底是誰!”

他腦海中已經隱約浮現出一個名字。

那姑娘一挑眉,並不理會,看向張斌的眼神中已經帶了柔情:是一種看銀子的柔情。

本來出關是辦事的,結果路上遇見懸賞,這銀子不要白不要。

張斌忽然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的寒意,“等,等等!我給你更多,你放過我,放過我!”

好不容易逃到這裏,他絕不回去!

年輕姑娘的手又白又嫩,動作極其輕柔,在昏黃的光線下透出幾分旖旎和暧昧,然而張斌卻一陣毛骨悚然,在心裏大著膽子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幾遍,這輩子從沒這麽文思泉湧過。

他保持著臉朝下的姿勢,艱難地從懷裏、袖子裏,甚至是靴子裏掏出來許多碎銀、銀票,說不得也有個四、五百兩。

然而那姑娘卻微微嘆了口氣,把人往地上一丟,幹脆利落地將背後兩截半人高的物事抽了出來。

見此情景,張斌汗如漿下,眼睛裏都冒了血絲,聲音發顫道:“還有,還有!包袱就在我房裏!”

那姑娘臉上終於多了點笑模樣,宛如一朵盛開在冰雪之地的鮮花,嬌艷非常。

得了自由的張斌齜牙咧嘴地站起來,低頭揉著身上痛處,拱肩縮背十分恭敬。

可剛走到那姑娘身後,他就神色驟變,抄起沈重的條凳往她腦袋拍去,猙獰的臉上殺氣騰騰,“去死吧!”

那條凳少說也有二十斤重,掄起來呼呼作響,拍人腦袋跟拍西瓜壓根兒沒有任何分別。

這一切來得又急又快,大堂內眾人幾乎都以為那個年輕漂亮的賞金獵人要橫屍當場時,卻忽然聽到一聲嗤笑。

那笑聲極輕極淡,似江南三月的煙雨,薄如紗細如絲,在空中一蕩而過,分明透出幾分對不自量力的譏諷。

那姑娘雙手一抖,細長包裹外面的布條便紛紛落下,現出來一根鐵棍和一把怪模怪樣的短柄細長刀。她將那一棍、一刀兩頭一磕一扭,轉眼組成一把一人高的斬馬/刀,腰身一扭撇開半步,側身一刀劈下,將那沈重堅硬的條凳切豆腐一樣從中間劃為兩半,露出後面張斌驚駭的臉。

腳尖一挑,方才被用來偷襲自己的匕首便落入掌心,她在指間翻了個花兒,穿透張斌的手掌一刀剁在桌上。

血花飛濺!

張斌被帶趴在桌上,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摸了摸露在外面的刀柄,楞了下才慢慢回神,淒厲地慘叫起來,“啊啊啊!”

旁觀眾人齊齊吸了口涼氣,手裏的肉餅掉了都不知道。

好狠辣的娘兒們!

有人認出她的兵器,脫口而出,“鴛鴦眼白星?!”

“白鷂子?”

據說幾年前有個姓白的姑娘異軍突起,生就一雙異色貓瞳,一身輕身功夫靈異詭譎,偏招數又大開大合,像極了塞外猛禽,故而人稱鴛鴦眼、白鷂子。

白星置若罔聞,反手將斬馬/刀背在身後,非常客氣地對掌櫃的道:“勞駕您將他的行囊取來。”

掌櫃的兩股戰戰,聞言忙不疊的去了。不多時,果然氣喘籲籲扛著個大包袱過來,額外還有張斌慣用的兩柄大樸刀、一雙破鞋,顯然十分盡心,連根毛都沒敢留下。

白星不緊不慢踱步過來,期間很流暢的一腳將那雙臭烘烘的爛鞋踢飛到壁爐內,裏面的火苗突地竄起來老高,繼而彌漫起一股酸臭覆雜的難聞氣味。靠近壁爐的一桌客人當即幹嘔一聲,敢怒不敢言地換了個位置。

樸刀用料粗糙、工藝簡單,並不值什麽錢,白星帶著顯而易見的嫌棄將它們戳到地上,用刀刃挑開包袱,粗粗一看,見裏面一大包金銀細軟和名貴藥材,怕不下千兩。

眾人看不見包袱裏面的內容,正暗自猜測,卻見白星單手持刀,猛地朝後一戳,涼涼道:“去哪兒?”

原來就在她查看包袱時,張斌已經忍痛拔了桌上短匕,悄悄朝著後門摸去。

“我,”張斌看了看橫在脖頸間的雪白刀鋒,又羞又惱,“你都收了錢了!”

還去哪兒,當然是逃命啊!

“是你非要給。”白星嘖了聲,“而且,我有說過放你走嗎?”

張斌腦袋裏嗡的一聲:她還真沒說過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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